这个小城镇坐落在岛上，虽然可以自给自足，但一面是无际的大海，一面是陡峭的崖壁，仅有一条可航行的水路通向外面的世界。水路并不安稳，如果不熟悉水性，一定会在半途的漩涡中翻船葬身水底。
所以小镇与外界的联络就都落在了太宰治的身上。
他是这里水性最好的人，不论怎样的风浪都难不倒他。每个月他都会记下大家要他带的东西，然后离开小岛，几天后回来，带着一个不差的物品，以及外界的有趣消息。
太宰治是这里最受欢迎的男人。他身材高挑，相貌迷人，有着这个岛上最纯正的棕黑色头发，最漂亮的落叶色瞳孔，仅仅是对镇上哪个姑娘笑一下，那姑娘就会将此炫耀几个月；他会画画，通晓各式各样的知识，除了对海的一切，还有关于人们陌生的外面世界。外面的，大陆上的人如何生活，他们长得什么样子，太宰治会耐心地娓娓道来，而他的一次闲谈每每都成为镇上的小集会。大家都爱听这些。
他带回来的东西也五花八门，但这些都是大家提出的，太宰治自己从未带回来自己的东西。
终于有一天，镇长对他说，太宰，大家都很感谢你，但每次都让你辛苦总还是不好意思。要不这一次，你就为了自己去吧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，带回你自己想要的。
太宰治犹豫了一下，也不好推辞镇长的好意，况且最近大家的日子过得充裕，便答应了。他说，我想带回一个人，外面世界的人。他长得和我们很不一样，头发的颜色不是焦木，而是晚霞；眼睛也不是落叶，而是大海的颜色。
那真是太好了，我们也很想见见外面的人。他是你的朋友吗？
或许是的。太宰治笑道。
就这样，大家期待着太宰治带回来那位外面世界的人，一如既往目送他的船越来越远。
在那之后很久，太宰治一直没有回来。他是不是待在那里不想回来了？是说服不了那位朋友过来？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不能抽身？人们一刻不停地猜想着，担忧着，直到有一日拾贝的姑娘偶然捡到了一颗翠色的石头。那是太宰治的波洛领结上的饰物。激烈争论的小镇终于得来了结论：他已葬身海中。
为什么熟悉水性的他会死于水？是恶劣的天气吗？是因为海里的妖魔恶兽吗？是遇到了歹徒吗？
“是自杀吗？”
人群中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了一句。大人们白了她一眼，继续争论着。无论如何，应该沿着水路去找找船的残骸，或者打捞一下他的遗体。
但谁都不敢离开海岸。
***
后来有两个调皮的孩子偷了一艘小船，勇敢地驶入了危险的水道。当然，大人们警告过那里有多么危险，但不听话的孩子们还是抱着好奇心出海了。
一天之后，小船回来了。但并不是他们开走的那一艘。人们聚拢在海边，观察那艘驶近的船。
船上站着其中一个孩子，另一个不知所踪。再凑近看看，这船如假包换是太宰治的。船身没有一丝损坏，原来他没有遇到海难，也没有遭遇袭击。那孩子把船停好，从甲板上带下一个人。
小镇的人们都惊呆了。
他有着晚霞一样的头发，大海一样的双眼。个子比岛上的男人们都要矮小精致。他头发湿漉漉的，身上披着那孩子的外衣，有些无精打采，赤着脚踩在沙子上，每走一步都有些吃力。
这是太宰治说的来自“外面世界”的客人啊！
人们蜂拥而至，搀扶着那个人来到小镇最引以为傲的镇长的家中，为他擦干头发，换上干净衣帽，端来温水和酒。但那个漂亮的客人始终一言不发。
孩子说，我和同伴是沿着航路发现了太宰先生的船，平平稳稳地停在海面上，甲板上躺着那位客人，衣服已经被水冲洗得乱七八糟。然后我就到了太宰先生的船上带着他回去，同伴继续去找外面的世界。回来的路上那位客人才醒过来，但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。
听完孩子的叙述，人们猜测起蓝眼睛客人的遭遇——他一定是和太宰治一起来的，但遇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，以致于精神受创。可是船确实是完好无损，而他本人除了衣服有严重的破损，身上却没有半点伤。
人们窃窃私语的时候，那人抿了一口酒，待身子暖和起来，慢慢地说，我叫中原中也。
至少现在知道贵客的名字了。中原中也。外面世界的人会起这样的名字呀。
中也先生，你家在哪里？来自海那一头的地方吗？你在海上漂泊了多久？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？中也先生，你还能想起什么？
各种各样的问题抛向他。他始终摇头。
唉，看来真的是有什么伤到了您。镇长让人们先安静下来，然后问道，那最后一个问题吧，太宰治是和您一起来的吗？他说您是他的朋友……
不！我不知道，我不认识啊！
中原中也对这个问题表现出极其激烈的反应。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，一步一踉跄地跑到外面。
果然是因为同行的太宰治遇难了，给他的打击过大吧？有些人这样猜想。太宰治就是这样，无时无刻地牵动别人的心，哪怕人都已经不在了。
唏嘘之中，一个两岁的小孩子拉着妈妈嬉笑着说，妈妈你看，那个大哥哥还不会走路呢！
***
中原中也来这个岛上已经有一个星期了，但他依然记不起来上岛前的事。作为一个外表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岁的人，会说话会思考智力没有残障的正常人，脑子再受伤也应该记得过去生活的一些印象，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从那艘船的甲板上开始。
除此之外唯一记得起的就是太宰治这个名字，整日整夜地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印刻。可中原中也记不起那个人是谁，长什么样子，和他做过什么。一开始对于这个陌生的名字，他感到十分惊恐，但渐渐的他认为一味恐惧逃避是没有用的，既然是他唯一记得的，那或许也要试试从这个名字入手，找回漂泊在海面上之前的记忆。
人们对他的好奇仍没有减退，总会在经过他的时候看他一眼。有的不满足，还会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看，是不是纯澈的海蓝色。这天中原中也叫住了一位看向他的女子，犹豫片刻问道，太宰治，是个怎样的人？
女人一听，眼睛都放起了光。他啊，比这里的所有男人都要英俊，都要聪明。他说过要带你来这里，还说你们是朋友。
我曾认识那样优秀的人吗？中原中也绞尽脑汁也没有任何头绪。女子又说，不如我带您去他家里吧，也许您能想起来什么。
人们很想知道太宰治离岸之后的遭遇，即使这会让同行的中原中也感到痛苦。
太宰治的住处一直紧锁着，镇长也不许任何人靠近。但中原中也提出来想进去看看，他便麻利地撬开门锁，叫贵客想看多久就看多久。
中原中也小心地迈着脚步，拉开窗帘让阳光照射进来看清地板。他的腿脚还不是很灵活，摔倒是常有的事。这也是他困惑的一点，难道他以前也是这样走路磕磕绊绊的吗？
窗外是太宰治种下的向日葵，但许久没人浇水已经奄奄一息。客厅里乱七八糟的，书架上的书籍东倒西歪，地上有半截的烟头，还有揉成团的画纸。对了，这里的人说过太宰治知识渊博，还会画画。他捡起其中一个纸团打开，里面似乎是画了人的脸，但似乎画的不满意，用乱线涂抹了。
中原中也走上楼梯来到二层，是卧室和画室。画室里摆放了一些他的作品，多数是风景，也有镇上居民的画像。相邻的卧室有些奇怪，像是个附加的画室，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稿子，都是人像。
他捡起一张，而画纸上清晰可辨是自己的脸。慌忙拾起下一张，是自己的半身像。第三张，第四张，第五张，地上的无数稿纸全都看过一遍了，画的都是中原中也。
太宰治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来还原他的样子，可画了多少张都不曾满意。白色的墙壁上布满划痕，全部都是用调色刀划出的“中也”。
这样疯狂的爱意，中原中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。脑海中那个人似乎开始清晰起来，嘴唇嗡动唤出他的名字。去海边吧，中也。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说。我想你了。
屋外的向日葵枯死了。无法得到的爱，这是它的花语。
***
太宰治第一次鼓足勇气出海，并没有信心能活着回来。在他之前的有经验的人都有去无回。但他也已厌倦了无聊的生活，即使淹死在海中也心甘情愿。
太宰治放慢船速，行驶到前人们说的危险水域。大家都说这里有可怖的漩涡，但他观察到海波并没有变得汹涌，反而愈发微小，渐渐地如镜面一般不动。海面以下的幽蓝色世界清晰可见，墨绿的海草静止不动，像墓碑一样伫立着。没有珊瑚，也没有鱼儿。
让太宰治更加纳闷的是，船就这样稳稳地停在海面中央，而铁锚根本没有放下去。
我想上来。
船舷处传来一个声音。太宰治赶忙跑过去，发现是一个人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漂亮发色和精致的面孔，一只手抓着甲板上的铁钉，下半截身体仍浸在水中，像是个可怜的落水者。一双湿淋淋的海蓝色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，谁会拒绝他简单的请求？太宰治跑过来，跪下来伸出左手。落水者朝他笑了笑，抓住伸来的手，用惊人的力气向后将他从船上拽入水中。
岛上的人们流传着关于海中之鬼的故事。他们长得一副好皮囊，向船上的单纯水手求救，却将好心来救他们的人拖入水中淹死。
太宰治看着那将他拖向深海的家伙，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水鬼吧。难怪所有人都不能驶过这里，想必都被他拖进海里了吧。
但即使知道他是鬼，自己也会主动去触碰他。他说他想上来的时候，是真心的吧。太宰治闭上眼睛，将右手搭在对方死死扼着的冰凉的手上。
后来太宰治醒了，躺在自家船甲板上。他吐出腹里的水，嗓子一阵难受。
我玩腻了。你滚吧，别再过来。
那个鬼趴在船头，手肘撑着下巴说。太宰治抖抖身上的水，坐过来说，鬼先生幸会，我叫太宰治，你呢？
你是不是有毛病？刚刚差点被我杀死，现在倒跑过来自我介绍？
反正你又没杀我，难道不是想和我说话的意思？
真是个傻子。那鬼换了个胳膊撑着头。我叫中原中也。
这个名字很像人类啊。
中原中也听完这句话沉默了半晌。
太宰治又靠近一些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。真的很像人类哦，明明是个水鬼，对了，湿乎乎的鼻涕虫你要不要到甲板上坐坐？这样泡在水里多累。
中原中也弹开太宰治的手，他妈的谁是鼻涕虫？别乱起名字！而且我上不去，除非有人类愿意用自己的命来献祭，我才能变回人类回到上面。
等等……
你别打断我，我好不容易想说了！你想问我为什么杀了不少人却到现在也没成功是不是？因为前提是主动献祭，之前的那些人类看到我都吓得半死，谁会自愿为了一个鬼去死，他们挣扎了半天，最后都只能喂了鱼。你也是，反、反正最后也要喂鱼，我就放你回来了。
太宰治听完叹了口气，我不关心他们是怎么死的，也不关心你之前失败了多少次。你说你要变回人类？我可以现在……
等等！中原中也迅速阻止了太宰治准备跳下去的举动。我、我还没想好，而且你怎么这么快就答应，果然脑子有毛病吧！
后来总算是把太宰治劝说着赶回了船舱里，又劝说着让他返回，不要再回来。
中原中也何尝不想接受这主动的献祭，变回人类过上怀念的日子。他只是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一同到来的来自献祭者的情感。
***
不久后太宰治竟又来了。人们相信他已经穿过可怕的水域，去了外面的世界。
所以说，我的谎快圆不下去了。太宰治趴在船头往水里扔石头。鼻涕虫，出来出来。
中原中也果然应声出现，扒着船舷把石头全部丢了回去。
中也，你说你以前是人类……？能和我讲讲你过去的生活吗？
过去的生活已经快要忘记了。中原中也无奈地笑了笑，讲起了遥远大陆上激烈的王国斗争，日夜灯火的城市街道，戏院里美丽的歌女，林间吃人的猛兽。一切在太宰治听起来都十分陌生，也有趣至极。
啊，还有一种好看的蓝绿色宝石，有商船运这个，我可以偷一颗给你看看。除了宝石，别的我也能搞到。
太宰治听得入了迷。只要中也不觉得麻烦，我就期待一下。
回到岛上的小镇，太宰治讲述了一些中原中也告诉他的故事。他的口才很好，把故事讲得生动有趣。不久之后，他带来了更多的故事，还有上一次提到的漂亮的宝石。所有人都坚信太宰治是能够前往外面世界的上天的宠儿。
但留在岛上的时间里，太宰治却更喜欢将自己关在家中。曾经会招呼人们去看他的画作，但现在大门紧闭，不知道在里面做些什么。门口种的向日葵也越来越疏于打理。人们虽然不解，但也并不敢去打扰他。资历最大的老婆婆说，他这一定是有心上人了。
镇长听到了这话，便对太宰治提议，下一次带着他想带的回来就好。
果不其然，太宰治说想带回一个人。
他在人们的期待中离开海湾，去找中原中也。
你又来了啊。中原中也早就算好时间在那片水域中等着了，抓住船头探上来半截身子。这次要我找什么东西？
什么也不用找了。说起来，中也想上来吗？
中原中也愣住了，随即摇摇头。别逗了，我离开水面会消失的。
你见到我第一面就嚷嚷着想上来，而且这次我想把你带回去。
等等，太宰，你想干什么……
太宰治跪在甲板上，捧起中原中也的脸，亲吻恋人一般吻住了鬼的冰凉的唇。中原中也还没回过神，胳膊就被太宰治抓着，整个身体被拉到了甲板上。但他的身体并没有因为离开海水而分解消失。
希望还能再见到你。
太宰治的脚踝不知何时绑上了铁锚。他的身体向后倾去，坠入镜子一般的海水中。
“太宰！”
中原中也喊叫着伸手抓去，仅仅抓到了他的领结。那颗宝石脱落下来，掉入海中。剧烈的头痛袭来，几乎令他昏厥。水面下的人笑着看向重获新生的鬼，铁锚拖着他沉向更深的地方，双瞳如落入弱水的枯叶，渐渐模糊了。
不，不是这样……我不要变回人类了……你给我回来混蛋……
中原中也嘶哑地喊着，头痛逐步夺去他的意识。
再次醒来时，他孤身躺在船上，已记不起任何事，无论是作为人，还是作为鬼。除了那个名字牢牢地刻在记忆中。
***
小岛的背面，崖壁和礁石林立，海浪湍急，不适合船只停靠。渔人都会去有沙滩的另一侧。
中原中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。是冥冥之中有人将他唤到这里，况且沙滩那边今晚过于吵闹了——不久前勇敢出海的那个孩子，尸体漂回了岸上，似乎是遭遇了恶劣的风暴，寻找海对岸世界的愿望化为泡影。
他走到一块礁石上，坐下来任由海风卷着砂砾吹过他的脸。
我想上来。
中原中也听到海中传来的声音。那个声音是属于太宰治的，他想起来了。那有着棕黑色头发的人背对着他坐在下方的礁石上，双腿浸在海水中。
我想上来。他又说了一遍。
中原中也看了看月色下的海面，并没有感到恐惧，只是有一种怀念。好像海平面之下的世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。浑浊的记忆中搅起一汪清澈，随着冲动逐渐扩散开来。
他走到礁石的边缘，向前坠去。汹涌的海浪将他瞬间吞噬。
自愿的献祭可以让鬼重获新生变回人类。
但如果鬼拒绝了那份献祭，自愿牺牲的人类则会一同降格为鬼。
太宰治抱住落入水中的中原中也，用手捂住他的双眼拒绝了献祭，沉入月色下的深海。
好了，这个故事到此为止，我讲完了。
故事里的那个岛现在依然存在的，从这个码头出发，循着最大的一群海鸥飞行的方向航行六天就可以找到。但你们可不要去找。嗯……桃花源一般的地方，还是不要去打搅为好。
而且，那里有两个生活在海中的鬼，会把你拖进水里的啊。
那么各位保重。下次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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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试了试这种文风，吃得下的话以后再来（
-灵感是马尔克斯的《世上最美的溺水者》
-感谢瓜